01
打从读大学那时起,我就经常被「不能变平庸」这件事折磨。
说实话,有这个想法本身就挺平庸的。但我那时候不那么想。
我的眼前经常如弹幕般闪过一个个比我聪明优秀很多的同学的名字,我觉得我得赶上他们。
所以我一有空就去图书馆。
可是背英语单词或者看专业书太累,所以我只好啃一些难啃的哲学书,从康德到黑格尔到尼采,反正别人也看不懂,他们压根也不看。
我经常看着书就昏睡了过去,趴在书上能睡一下午。醒来的时候我想,恩,我枕着黑格尔的书睡觉了,离我那些同学又近了一步,这好像也让我有了些满足感。
泡图书馆其实挺孤独的。
可那时候我大概觉得,孤独有时候也意味着特别,至少不是泯于众人的平庸。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是病了。中二病。据说这病初中二年级男生才容易得,但有些人好像是这病的终身患者。
这些患者特别容易相信现在的生活不算,未来和远方才算,也很容易思考关于「平庸」的主题。
很多人愿意相信,生活中存在这样一条线,线的两端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也许真实的差别只是月薪5K还是月薪7K、房子买在距市中心30公里还是40公里、当搬砖工还是当泥瓦匠,但他们愿意在想象中把这种差别扩大到万众敬仰还是泯于众人、开法拉利还是骑电瓶车、上新闻联播还是看新闻联播。
也愿意相信,我在线的这头还是那头,取决于我现在选择的生活态度,是拒绝平庸还是甘于平庸。
他们不仅善于想象未来的生活,也善于想象别人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别人的一点点进步,都是他们正迈向线的那头的明证,而自己却被永远地甩在了线的这头,这让人痛苦不堪。
大部分被「平庸」折磨的人,都在现在的生活和理想的生活、奋斗和疲惫、想放弃又不甘心之间来回挣扎。
他们通常都很努力,也很焦虑。这种努力中确实有超越平庸的部分,并不是一定能通过努力得到一个好结果,而是用努力的希望对抗漫无边际的虚无——不努力,又能干什么呢?
02
我们很难接受「平庸」,是因为「平庸」有特别丰富的含义——你只要看它所对应的反义词就知道:奋斗、独特、理想、才华,更重要的是,「平庸」的背后总有「不平庸」的人,让我们沉浸在落于人后的羞耻和妒忌的怒火中。
平庸的含义,一半指向生活态度,另一半指向自我标签。
所以接受平庸不止意味着停止奋斗或折腾,有时也意味着接受自己的限度,放弃虚幻的主角光环,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生活的配角,甚至很多地方就是技不如人。这种痛苦如蚁噬骨,要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其实挺难的。
知乎有个问题:接受自己平庸的那一刻是什么情境? 共有15775人关注这个问题,有1158人回答。这个关注和回答的数量大得吓人。
我仔细地看了这些答案,有说是从小就习惯了平凡,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
有说意识到自己平庸是在梦想破灭后,带着绝望的悲悯重新寻找出路的;
也有些说自己因为接纳了平庸,心态变平和,不再抱怨环境、妒忌他人的。
大部分答案都提到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在接受平庸的那刻,他们并没有特别的绝望,也没有放弃努力,反而更加踏实地回归了生活。他们经历了一些事,领悟到的道理是这样的: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地明白自己原来就很平庸,只是心中有那股执念和侥幸作祟,想着也许自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可以走一条别出心裁的路,衣锦还乡、传为佳话。接受自己平庸的那一刻,便是把这股执念和侥幸彻底浇灭,不再妄想,不再希冀,认了命。」
「那一刻,我不再与自己为敌,也不再与世界为敌。我开始以包容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开始慢慢接受自己。开始尝试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向这个操蛋的世界投降,我仍然有着一腔热血。一切由自己的内心出发。」
「越是平庸越要努力。越要踏实从简单做起。天才妖孽俺比不了,那么就做个努力平凡人呗。不要虚度一生。所以你看,不如索性把自己放低,也不用非要登上山顶成为最牛逼的那位,把每一步做好,你可以在平庸中变得没有那么平庸。」
对于这些人,接受平庸并不意味着放弃了努力,而是意味着放弃幻想,真正开始面对生活,跟真实的生活建立联系。「不平庸」属于理想,而我们要面对的是生活。生活比理想更难,也更真实。
03
我们总有对别处生活的想象。可能有钱的生活就是比没钱的生活好,读985大学就是比普通二本好,娶漂亮老婆就是比娶一般的老婆好。
我们并不需要别人用这样的方式安慰我们:
“有钱其实也很烦”、“重点大学也有很多混日子的”之类的。
我们只需要意识到,无论你现在有钱没钱、正从事什么样的事业、跟谁结婚,你都只有一种生活,就是你现在正在过的生活。别的生活都只是出于你的幻想,无论它好坏、平庸不平庸,都没什么意义。
而当我们用平庸与否来思考生活时,我们还接受了一些别的限定。
无论我们选择的态度是「接受平庸」还是「拒绝平庸」,我们都接受了「平庸」这个词背后关于世界的假设。这些假设包括:
(1)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是独特、有趣、宏大、成功的,另一种就是平庸的。
(2)有些人生值得一过,另一些人生不值一过。
(3)人生的最终成就需要通过在与他人的比较来衡量。
而这一些框定,确实无法容纳一些事,那些生活中更重要的事。
我女儿快一岁了,还不会说话,每天我下班回家的点,她奶奶都会抱着她在楼下等我,她就会一直朝我回来的那条路上张望,直到看见我了,她就开始咯咯咯咯地笑,使劲冲我挥手,凑到我身上来。
这当然是小事,但你无法用「平庸」或者「不平庸」来界定它,因为你知道,因为它来自真实的生活。
作者简介:陈海贤 ,一个温暖、陪你成长的心理咨询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