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何以走上卖淫之路 (3)
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遭人白眼，受人鄙视。她们来自不同的省份，有１４～１８岁的未成年少女，也有１８岁以上的成人。因为她们的存在，人们不再敢轻易使用“小姐”的称谓。是什么驱使年龄、经历不同的她们步入同一歧途？在这些年轻女孩的背后，有过多少鲜为人知的曲折故事？面对过去与未来，她们有着怎样的认识与企盼？带着这样的问题，笔者采访了Ｘ市妇女收容教育所的部分学员。为尊重被采访者的隐私权，文中所涉人物一律使用化名。
爸爸出事以后……
樊小青，１７岁，初中文化，甘肃天水人
樊小青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一枚粉红的发卡静静地卧在乌黑的头发上。举手投足之间，青春女孩特有的朝气与活力悄悄流泻。走在大街上，没人会怀疑她不是一个初中学生，没人会把她和“卖淫”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被深深刺痛了。这样的一个花季女孩，竟是这样度过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道，在她成年后的记忆里，往事会在她心里留下怎样的印痕与难以言说的苦痛。
我生在甘肃天水的一个小县城，爸爸开着一家食品加工厂，工作很忙。妈妈在机械厂上班。爸爸特别喜欢我，对我抱的希望也很大。因为我在校时成绩很好，尤其数学特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他希望我好好学习考大学，学个财会专业，将来做个会计，帮他管理食品厂。我也一直努力着，想早一点实现爸爸的心愿。可是，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前年，我考上了初中。头天我去学校报到，第二天，爸爸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原来因为生意上的事，爸爸和人发生冲突伤了人，被定成重伤害。
爸爸出事后，家里人惶惶不安，妈妈和姑姑们四处凑钱，帮爸爸请律师、上诉。我们的生活水平跟着一下降了下来，零花钱断了，学费也总是一拖再拖，同学也开始对我另眼相看。这让我心里很郁闷。
可是，更让我郁闷的事还在后面。派出所在我们学校设点，开展法律宣传教育。每次开大会，总提我爸。那时候，我还是大队辅导员。坐在台下听着爸爸被当做反面教材提来提去，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各种各样的目光开始向我射来。我明显地感觉到同学开始疏远我。上初二的时候，电视广播又总在播我爸，大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我也不再主动与同学接触，每天没进校门就盼着赶快放学，原本活泼好动的我上完课就坐在坐位上发呆。晚上回家，老师讲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眼前晃来晃去的总是同学鄙夷的目光。再后来，我害怕进校门，一说去学校我就头皮发麻。这样到了期中考试，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有了退学的念头，起先妈妈不同意，后来看看实在没办法就同意了。
妈妈身体很弱，爸爸出事后，她便一病不起，家里也就没有了任何收入。我们的吃饭也慢慢成了问题。到后来，我们一家就到我姥爷家吃饭。辍学后，在家待了一个月，我就去了陕西的姨家。这样可以少一张嘴吃饭，也能减轻妈妈的一点负担。如果就这样走下去，我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番样子。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到陕西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妹妹的信，她说她想辍学回家照顾妈妈。她不忍心给家里添那么大的负担。读完妹妹的信，我哭了，妹妹的学习一直很好，从来都没有考过第三名，她不念书，实在可惜了。我含着泪给她回信，告诉她千万不要辍学，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出去打工赚钱。信寄出去了，但是，去哪儿赚，做什么，我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梅洁。
梅洁是我在家时交的一个朋友。妈妈也见过，她人很好，说是在Ｘ市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每次回家都很风光，到我们家洗菜做饭什么都干，没有一点架子。妈妈总是夸她懂事能干，让我向她学习……对，怎么不找她帮忙介绍工作呢，跟她一样做服务员也好啊。
我怀着一丝激动踏上了去Ｘ市的车。到Ｘ市以后，我按照先前她留给我的传呼找到了她，要她帮忙找找工作。梅洁很热情，起先她让我休息几天，也不说找工作的事。后来就动员我做“小姐”。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实际上是站街做“小姐”的。她劝我跟她一块儿做，说青春就是本钱，现在是金钱社会，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我不同意，我说这事儿多丢人，万一我出事被逮起来了，传回家去，那我妈多伤心。她说：那是点儿背的人才遇着的事，没人那么倒霉的。有多少人做这个事，又有多少人被抓进去？你忘了当初你们同学怎样耻笑你？你妈怎样低三下四跟别人借钱？没有钱，你拿什么去孝敬你妈？没有钱，你拿什么供你妹读书？就凭你一个破初中生，找工作，谁要啊？
她总拿这些话刺激我。刚开始我很生气，觉得她总在揭我的短儿，后来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钱，亲戚们也不会瞧不起我们，不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妈妈也不会整天发愁，不用到姥爷家去吃饭，更不会让我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钱，全是因为钱！如果我有了钱，就可以供妹妹读书；如果我有了钱，就可以看妈妈，就可以真正地帮妈妈，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去嫉妒。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做“小姐”是违法的……
就这样，我迈出了自己人生中关键的却是错误的一步——我做起了站街“小姐”。为了钱，什么样的人我都接触，年轻的，好看的，上年纪的。刚开始心里别扭，尤其见了那些５０多岁的人时，就觉得跟我姥爷差不多，心里可那个嘞，总跟人家吵。后来别人劝我，说这样不行，这不是小姐和嫖客的关系，要挣钱就不能这样。看着她们眉开眼笑地点钞票，慢慢地，我也没什么感觉了……
小青的声音渐渐有些飘渺，从灵魂深处透出的伤痛随着那份缥缈悄悄弥漫开来，使得阳光明亮的房间在那一刻充满了压抑。
原来我挺羡慕大城市的人，总向往那种城市生活。尤其在晚上我特喜欢看城市的夜景，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变幻的图形，让我觉得这世界是那么美好。有时候还想，要是自己也能在这儿生活该多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遥远——城市和我。
妈妈来看我，说姥爷听说我被收容教育的消息后一下昏了过去，他坚持要来看我，妈妈没让。他要妈妈给我带一句话：一个人不怕犯错误，改了就好。她还是姥爷的乖外孙女……
小青哽咽着，低下头去拭泪。几秒钟以后，她重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目光中有一丝超越年龄的倔强，表情也渐渐趋向平和。
我不恨梅洁。是我自己选择错了。我以为有了钱就真的有了一切，现在才发现这想法很荒唐，我不仅毁了自己，还伤了好多亲人。进了收教所后，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学会不少法律知识，也意识到性病的可怕。出去后，我想学学电脑，找一份正当职业。我不能让姥爷和妈妈再失望……
每个故事或许可以用几个字来概括，但其折射的社会原因并不是几个字就能概括的。诸如低学历女性的就业困难、贫富的分化、“市场”的需求等等，任何一个因素的独立存在，都可能是产生这个社会问题的诱因之一。因此，任何片面单一的说教都是软弱无力的。要避免更多的“樊小青式”的悲剧发生，有赖于整体社会环境的治理与规划。
谈到将来，我面前的女孩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迷惘。是的，走出这所特殊的学校，她们仍要回到社会，面对曾经面对过的一切——工作、婚恋、诱惑等等。待重新踏入社会时，她们又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愿，通过这所特殊学校的教育，她们从此真正走上自爱、自立、自尊、自强之路，真正获得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