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阿姨生病住院了。得了几十年的老风湿，病情时好时坏。以往发病，就让家人陪着去医院门诊开点药，回家躺几天，等病情缓解一些，自然也就下床了，生活恢复往日的模样。可是这次复发比较严重，风湿影响到了肾脏，引起全身水肿，邱阿姨一到医院就被医生要求住院。这下她的生活乱了套，以往一直由她照顾的老母亲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先生又要上班，使得邱阿姨“身在曹营心在汉”，时时挂念。
邱阿姨住院的那几天，老太太在家也不安分，经常惦念女儿，说要去医院看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了，成天在家作天作地，什么要求都要满足她。邱阿姨的先生，即老太太的女婿，着实拗不过她，只好在周末的时候，特地把老太太带到医院病房里看她的女儿。
老太太步伐稳健地走进病房，后面跟着她的女婿。一进门就表情严肃地问邱阿姨：“珊珊，你觉得好点了吗？”
躺在床上的邱阿姨没料到是自己的老母亲，硬撑着爬起来靠床头坐着，略带吃力地告诉老太太：“妈，我没事，跟你说不要来了还来。自己年纪这么大了，万一跑来跑去有个闪失怎么办？”
“不可能，我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老太太义正言辞地回答。
老太太从进来到离开，加上最后的道别，讲话不超过三句，中间的所有时间，都正襟危坐在邱阿姨病床对面一张木头椅子上，表情庄重，一言不发。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但被她自己打理得清爽整洁，头路分明，发尾微微带着一点卷曲。脸上的皱纹有很多，皮肤却依旧白净，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强势的目光中仿佛还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老太身着一件时髦的黑色轻薄羽绒服，外面再套一件枣红色的唐装背心，黑色的羽绒裤，脚上是一双漆黑锃亮的高帮皮鞋。她自始至终都挺直了腰杆坐在椅子上，而且只占用了椅子的三分之二，不曾靠过一点椅背。她昂首挺胸、面带威慑地扫视病房，好像一把手的领导坐在台上等待发言。只要你好奇地瞥她一眼，她会以空洞但令人恐惧的目光紧紧地瞪着你来回敬你，似乎要代表月亮用眼神杀死你，直到你敬畏地把目光转移。这仪态，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人物。
老太太就这样端坐了近一个小时，邱阿姨觉得老太太坐得时间太长也会累，就让先生送她回去。老太太知道要走了，二话不说，主动从椅子上“嗖”地一声麻利地站起来，自顾自走到了病房门口，这才开口和女儿道别：“珊珊，我走了啊，你自己要当心，早点回来！”老太说得很大声，郑重其事，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要回去了。
老太太走之后，邱阿姨问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你们觉得我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大家说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除了眼神有点怪，而且特地来看女儿时怎么连话都不多说半句。
邱阿姨若无其事地回答：“她就是这样的，因为她有老年痴呆症。”
邱阿姨今年五十多岁，风湿病却患了三十年。她的母亲八十了，除了生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目前全家定居新西兰，所有老太太在老伴去世后一直和邱阿姨家同住。
老太太退休前是个小学高级教师，教语文的，在上海市中心的一所小学工作了三十几年。都说她书教得好，成了区里的学科名师。行政能力也首屈一指，从刚开始默默无闻的小老师一路过关斩将做到了中层职位，最后以上海市优秀教师和市三八红旗手两个光荣头衔为她的教育生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在工作的三十多年岁月里，老太太过得可风光了。长期作为教育界的焦点人物，一点点养成了她强势的性格，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都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她知性、勤奋、干练，却不能包容和她观点相左的人，碰到破衣烂衫、思想浅薄的人，更是不能忍受与之为伍。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退休后的老太太本应在女儿家里安度晚年，没想到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患上了传说中的阿兹海默，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先是想不起刚刚说过的话，之后无法回忆前几天发生的事，接着出门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对亲人也会一时间想不起来，但目前生活还能部分自理。老太太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却时时维持着以往的模样，说话做事一本正经，仰着头目光下垂，一副高高在上的傲人姿态，经常还要通过对家里人的呼风唤雨来满足和巩固一下她权威的地位。
但毕竟这是阿兹海默，家里人谁都不敢懈怠。邱阿姨身体一直不好，她先生还没退休，每天要早出晚归，靠邱阿姨一个人服侍老太太有点吃不消。幸亏他们所在的街道专门给一些白天没有家人照料的老人开办了一个日托所，有专人看管，还能提供一顿午饭，解决了许多家庭的后顾之忧。邱阿姨和先生把老太太送去日托所，可是他们刚走没多久，老太太趁着管理员一个疏忽，就偷偷地逃了出去。管理员发现老太太不见了，立刻联系家人，大家四处寻找，终于在马路上找到了漫无目的溜达的老太太。
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一次又一次。日托所的领导怕老太太跑出去出事，担不起责任，劝说邱阿姨把她领了回去。邱阿姨禁不住好奇，试探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去日托所，那里有人照顾你，也有人陪你玩，还有哪里不好？”
你猜老太太是怎么回答的？她说：“那里的老头子老太婆既没文化又没素质，傻么傻得要死，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
邱阿姨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所以经常会对别人讲：“你看我妈，有多骄傲，自己得了老年痴呆，还要嘲笑正常人傻。”
见到老太太这样的人，不禁要为她惋惜。早年风光无限，为教育事业奉献了大半辈子，当然也吸引了别人羡慕的眼光，到了晚年本该安享天伦之乐，陪伴她的却是阿兹海默。这是她自己意料之外的事，而且至今都不会意识到，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品格高贵的老师，普通的老头老太没素质，不能和她相提并论。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的时候，她始终尽力维护着最后的这份尊严。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带给她的哪里还谈得上尊严呢？一次次地从日托所逃跑，给工作人员带来许多麻烦；对其他老人出言不逊，引来了其他老人的反感；日托所待不下去，生病的女儿又不得不照料她，还要跟人解释骄傲的母亲其实是身不由己。
大部分时候，人总是忙忙碌碌地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我们的人生一直在为将来做美好的安排。等到考上重点大学，我就可以联系旧同学聚会了。等到找到真命天子，我就可以幸福了。等到升了职，我就可以多点时间佩小孩了。等到退休后，我就准备出发环球旅行了。可是后来的事情永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我们想要的东西并不一定能等得到，其次，即便我们等到了，后面的事情也未必会发生，因为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必然关联。以后会发生什么，谁能预知呢？但有一点可以知道，人生最好的状态就是现在。未来不会更好，随着我们变老，通常只会更糟。平凡的人啊，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支配自己的未来，使自己怡然地老去。
所以，趁现在，此生未老，把美好握在手心。当看到那位患有阿兹海默的老太太，她年轻时浑然不知自己老去时会过何种生活，现在也被迫过着自己完全不想要的生活，再三思忖，又该如何？尽早，活出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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