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6期心理咨询师，原文标题《心理咨询师的自我修养》，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心理咨询师成长的复杂性决定了在今天的中国，心理咨询师少，优秀的咨询师难求心理咨询师。主笔/徐菁菁
某团体心理咨询现场心理咨询师。心理咨询师的养成需要理论学习，更需要督导下的大量实践（视觉中国供图）
心理咨询师为什么这样少
中国需要多少心理咨询师？世界卫生组织建议，每千人拥有一个心理咨询师是健康社会的平衡点心理咨询师。按这个标准，中国需要有130万心理咨询师。2002年7月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考试项目正式启动，到2017年这一考试取消，有120万人考取三级或二级咨询师执业资格。去年9月，在第十一次全国心理卫生学术大会上，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理事长马辛给出了一个数字，在这些获证人员中，仅有三四万人在从事心理咨询专职或兼职工作。心理咨询师难找，是人们寻求心理咨询帮助遇到的最直接问题。
从业人员少，首先是因为心理咨询在中国太年轻了心理咨询师。
新中国的心理学教育和研究承袭了苏联的架构，重视认知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等基础研究心理咨询师。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德国学者玛加丽（Margarete Haass-Wiesegart）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硕士研究生，她惊异地发现，中国当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理治疗。她走访中国各大城市，希望寻求合作伙伴，以便找到机会“填补中国心理治疗空白”。
唯一对她的想法感兴趣并愿意合作的，是当时云南省精神病院的万文鹏教授心理咨询师。在双方的努力下，1988年、1990年和1994年，由德方出资金和师资，中国提供场所和学员，举行了三次“中德心理治疗讲习班”，开启了中国心理治疗和国际接轨的道路。此后直到1997年，为期三年、每年两次的“中德心理治疗培训工程”启动，中国才有了第一个按照国际标准进行的，覆盖精神分析治疗、行为治疗以及系统式家庭治疗的培训。
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简单心理”创始人简里里（于楚众 摄）
如今在中国，临床心理和心理咨询方向的研究生依然是高等教育里规模很小的培养方向心理咨询师。2002年到2017年的15年间，想要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只需要花几千元钱，购买考试教材、听课，并参加考试。也许只要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取得了“国家级心理咨询师执业资格”。而在美国，临床心理学的历史几乎与心理学一样悠久。心理咨询师的培养有一套完备的“学历教育”体系。咨询师清流在美国那洛巴大学（Naropa University）拿到了超个人心理咨询硕士。她告诉我，在美国，各个州的心理咨询师执照有不同的要求，但要拿到执照都需要完成相应的硕士项目。如果要更进一步，成为临床执业心理学家，则必须拿到相应的博士学位。学历教育本身就是职业筛选的过程。清流的同学中最终只有70%左右的人完成了学业。在入学的第一年，部分人就因为人格不稳定、缺少共情能力等问题，被认为并不适合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被学校劝退。
学历教育的作用不止于此心理咨询师。互联网心理咨询平台“简单心理”创始人简里里在做咨询师之前，曾在伦敦大学学院修认知神经科学硕士。她记得，“我们每隔两周，都去国家医院看脑损伤的病人。医生给我们看病人的片子，讲他们的病史，明确指出他们大脑哪部分受了损伤，教我们做神经测试，了解病人的哪些认知功能受损。你知道这个病人的这部分脑区受损，他变得暴躁爱歌唱；你知道他的那部分脑区受损，所以他无法讲句子讲得连贯”。那个时候大家多半不理解这些学习的意义：“这跟我见来访者，有什么关系？”同样地，普通心理学、发展心理学、认知心理学，以及精神科诊断，这些学习对咨询师又有何意义？但直到有一天，当简里里终于坐在咨询室的沙发里面，跟人解释咨询师如何针对人的情绪工作时，她才恍然发现，过去所有这些实验科学的知识，都在她脑袋的后台工作，在这一切的基础上，她才知道来访者什么时候寻求精神科大夫的帮助，会比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有效；才知道来访者并非一定小时候经受童年创伤，而是人的大脑神经系统发育各异，才有了现在的所谓“症状”；才能理解青少年在发展的特定阶段，有他们自己的行为特征。
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督导师、北京市社会心理学会理事訾非是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拿到博士后学位后转向心理咨询工作的心理咨询师。他提出，中国的心理咨询师对待心理现象需要更为科学的态度。
“中国的传统观念把人的心灵仅仅看成一些想法心理咨询师。一个人要自杀、两个人要闹离婚、亲子之间矛盾重重，我们都认为他只是因为观念上想不开，只要改变了想法就好。事实上，生物层面会影响到人的心理。”訾非解释说，“大脑的神经递质发生变化，会影响到人的思维层面。比较严重的精神症状，比如幻觉和妄想，主要是因为脑生理或大脑的器质性改变而导致的。另外，因为遗传素质的不同，一些人可能天生就比较敏感或者比较冲动。这些人来做咨询的时候，我们不能只和他们谈观念和想法，也应该与来访者共同探讨气质对心理的影响。”
“同样，社会层面也会影响心理，这也是我们容易忽略掉的心理咨询师。举个例子来说，有个女孩子，她表姐出嫁，男方给了10万元彩礼。女孩妈妈就对她说：‘你将来找婆家要彩礼不能比她少。’女孩觉得嫁人就好比被妈妈卖掉，心里过不去，就和妈妈争吵，妈妈也很生气：‘我养你这么大，要十几万块钱的彩礼过分吗？’母女俩不欢而散。在这样一个事情里，你会看到，如果她去找咨询师，十个咨询师里大概有九个都会一开始就聚焦在女孩和妈妈的关系上。但其实我们能看到，她在大城市上学，她的妈妈在老家生活，两代人的价值观念很不同。我们也许首先要和她谈谈这个话题：带着新的价值观，回到老的环境里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才比较合适？如果一开始就假定母女关系需要仔细地梳理，而把社会文化因素抛在一边，有时候会把一个也许并不复杂的问题复杂化了。心理咨询师应该就来访者面临问题的生理、心理、社会因素进行综合考虑，尝试发现关键点，而不是只能从自己熟悉的角度和层面入手。”“要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你一开始就要形成对人的比较完整的认识。这些对生理和社会因素的关注，在国外正规的临床心理学学历培训中都是不可或缺的。”
正如医学院的学生不可能直接主刀手术心理咨询师。完成知识的学习仅仅是成为一个合格咨询师的第一步。
美国心理咨询师路易斯·科佐林诺（Louis Cozolino）写了一本《心理咨询师的14堂必修课》心理咨询师。他在开篇回忆自己的首次咨询，“差一点出现了平生首次惊恐发作……我只能靠在咨询室的墙上，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尽管在课堂上学过好几年的心理治疗，此刻我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甚至想不起求助者的名字”。“准备好了吗？”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帮助他回魂定神的是自己的督导师。在清流就读的科罗拉多州，要拿到硕士学位，必须在课业之外完成700个小时的实习，这是一对一地直接面对来访者的开端。督导就像带教医生，会指导这个过程。在最初，他甚至可能全程跟踪某些个案。只有在这种手把手的带教实践中，一个咨询师才能够逐渐成长起来。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教授陈祉妍是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督导师心理咨询师。她告诉我，以她的经验，在国内，许多人会花费大量金钱接受各种培训，但对一个咨询师提高最有帮助、必不可缺的是督导环节。一个督导师同时能够督导的学生数量是有限的。高年资的咨询师带教低年资咨询师，这决定了咨询师队伍必然是一个金字塔结构，最顶端的人员数量，决定了底座的规模。
第一期“中德心理治疗培训工程”有300个报名者，130人最终通过了授课方的筛选心理咨询师。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精神科医师以及部分心理学者，年龄在28岁至50岁之间，近半数拥有硕士或博士学历。目前，中国最权威的心理咨询行业资格注册系统是中国心理学会的注册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注册督导师不到300人。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会秘书长徐凯文告诉我，中国心理学会的临床心理学注册系统按照西方成熟心理咨询行业标准，要求注册人员提供学历培训、伦理和案例评审资料，审核其专业资质和胜任力。注册系统内包括注册督导师、注册心理师、注册助理临床心理师在内一共只有大约2000人。
两条旅程
在任何一个正规的心理咨询平台寻找咨询师，你都能看到一个咨询师的教育背景、咨询师时数以及他／她接受的督导的时数心理咨询师。但这仍然不是咨询师成长的全部。你还可以问问你想要找的咨询师：你有过多少小时的个人体验？
有一次，简里里给美国心理学家弗兰克·卡德勒（Frank Cardelle）做翻译心理咨询师。在一次工作会面中，卡德勒突然对她说：“我们不谈工作，谈谈你怎么了。”他看出来简里里当天的情绪很差。接着他开始问简里里一些意向，帮助她探索困扰自己的东西是什么。简里里原本以为她当下是在担心父亲的身体，而那场对话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焦虑来源是母亲。简里里将这场谈话称作自己职业生涯的真正起点。这并不是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咨询，但却让她体悟到：“原来人真的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而认识到这一点，实现真正的体察和认知，恰恰是心理咨询师每天的工作。”
美国心理咨询师路易斯·科佐林诺在《心理咨询师的14堂必修课》一书里形容成为咨询师的过程是“同时踏上了两条旅程”：“一条旅程向外，去往需要用专业技能来处理的世界；另一条旅程向内，进入我们自己的心灵的迷宫心理咨询师。”个人体验就是咨询师本人作为来访者接受心理咨询。大多数流派都把个人体验当作咨询师自我修养的必修课。1997年中德班，德方老师要求学员接受800次的个人体验。包括美国著名团体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Irvin Yalom）在内，一些咨询师提倡终生进行个人体验。
就像医生患上疾病之后往往会对自己的职业有新的认识心理咨询师。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咨询师会真切理解来访者的心理和需要。简里里记得自己第一次个人体验的经历。咨询师问：“是什么让你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寻求帮助？”她抱着膝盖蜷在大大的扶椅上，顾左右而言他：我其实想来很久了，一直忙于这那……之前两次我联系你都没有联系上，才一直拖到现在。“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吗？促使你来见我。”她摇摇头：“没有。”
在这之前，为了这次见面，简里里做了将近一年时间的心理建设心理咨询师。她先花了很长时间选择她觉得信任的咨询师，“这个人要离我的生活越远越好”。咨询师的电话在她的小本本上掖了小半年的时间。她总说：对的对的，我要去见他了。头一天她觉得自己下定了决心，隔日醒来依旧只是许下一个诺言。她说自己“始终心怀侥幸、畏惧，心疼银两”，甚至夹杂着一些“这必要吗”的念头，直到生活里确实发生了一个小的变化，让她惶恐不安。而当她真的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她又开始拒绝对方走进自己的内心。大约咨询进行到第六次的时候，在某个时刻，简里里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你记得你最初问我的那个问题吗？我想，是有事情发生的，在那个当时。”自此之后，她开始明白，对于任何一个来访者，他们拿起电话、预约咨询、走进咨询室的时候，都惴惴不安，怀带着此前所有的挣扎、勇气、试探和不安全感。她也开始明白，无论来访者是怎样开放、咨询师是怎样善解人意，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和陌生的彼此，建立安全的关系。
除了帮助理解来访者，理解资访关系，个人体验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心理咨询师。心理咨询界有一句话：“咨询师最重要的工具就是咨询师本人。”这份工作与会计师或者工程师不同，咨询师不可能把工作与个人经历和内心情感隔离开来。无意识的记忆和情感引导并左右着每一个人。这种生物学“设定”让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世界，并且带着自己潜意识中的假定，而心理咨询的过程要求咨询师放下自己的偏见，进入并理解来访者的精神世界。
路易斯·科佐林诺在书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心理咨询师。他接待了一个准备分家的家庭，矛盾的中心议题是怎样分割价值几千万元的家产。父母、已经长大成人的三个子女和他们的配偶，全都各执己见。随着时间的推移，科佐林诺对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争执越来越失去耐心。在一次咨询之后，其中一个儿子打电话过来，抱怨科佐林诺的工作方式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似乎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恼火。这个电话给科佐林诺敲响了警钟，促使他反思了自己的工作。他意识到，当他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的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使他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在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强烈的被遗弃感。现在，面对这个家庭，科佐林诺把自己的愤怒不知不觉地带到了咨询室里。类似的情况可能随时发生。当咨询师感到自己被来访者批评的时候，是对方真的在批评他，还是因为自己害怕批评产生的某种情绪？有的时候，来访者可能很像咨询师的某个熟人，比如自己的母亲，当咨询师在咨询过程中感到愤怒的时候，是因为来访者本人，还是因为自己亲子关系中的内在问题？如果这些判断错误了，最终会破坏咨询的效果。而认识自己的文化和人性上的偏见，理清过去的创伤，正是个人体验所完成的。
在西方完备的心理咨询师培养体系里，学校为学生提供早期实习、督导、个人体验的场所、机构和机会心理咨询师。而在中国，一个“江湖派”的咨询师要单打独斗，完全靠个人自觉和努力想办法、找资源。2014年，简里里从工作的高校辞职创办“简单心理”，正是因为她发现年轻的咨询师要成长起步太困难了。你拿到的执业资格证书含金量有限，如果不是在一个机构里，很少人来找你咨询。新晋咨询师一小时的收费可能是400元或者更低，接受督导的费用可能是600元，接受个人体验的费用可能是1000元（一般400～1000元）。
除此之外，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也需要一个体系的支持心理咨询师。“我们的现实是，在中国，独立执业的咨询师是孤立无援的。”简里里说，“比如你有一些病人可能有自杀的风险，你联系不到他的家人你能怎么办？有的来访者可能有偏执的症状，和你之间有由于症状所导致的冲突怎么办？一旦发生了问题，对方要起诉你怎么办？在美国，咨询师的执业其实只是整个心理健康体系中的一部分，它上面有精神科医生，有心理学家，下面有社工，此外还有相关的立法规定、成文的操作规范。咨询师还可以挂靠在商业保险系统下面，有专门的律师来处理纠纷。在这个体系下，只要咨询师照章行事，是不会有太大风险的。没有这些，真正有志于这个职业的咨询师很难在这条道路上坚持下去。”
这个职业的另一些风险是由来访者承担的心理咨询师。陈祉妍提醒我，一个咨询师无法完成成长的过程，并不意味着他一定会退出这个职业。“有时候我评审和督导一些咨询师，发现因为缺乏规范的培养，一些咨询师即便能够应对日常工作，但他们其实是找不着北的。他们可能能够给来访者一些支持，但不能给予有效的干预，也不能够准确地应对来访者的问题。”“如果这个来访者的问题很轻，只需要有支持就可以。但是有一些人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初期强迫症，咨询了几个月没有任何好转，这就会延误治疗，加重病情。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问题更严重。”陈祉妍说，“比如我们目前整个社会最关注的自杀风险，科普程度最高的是抑郁的问题。对行为上倾向于退缩的抑郁症患者来说，主动寻求帮助，迈出这一步是很难的。如果咨询师做了一个有效的治疗，那么抑郁当时会缓解，而且减少未来复发的风险。但如果不是，未来抑郁加重和自杀的风险都会增加。来访者会想‘我试过，但是心理治疗对我没有用’。他们求助的路会变得更窄。”
一个成熟的心理咨询师需要经过多少历练？中国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教授丛中有一个对咨询师的成长阶段的说法：第一个阶段，完成5000小时的案例工作经验心理咨询师。这时，你会掌握一些基本操作技术和理论，积累一些案例经验，获得一种能力：“见到来访者，你很快就能知道他跟你既往接待的所有来访者，有哪些相同”。第二个阶段，完成1万小时。这时，你能比较深入地掌握专业理论和熟练地掌握实际操作技能，“见到来访者，你会很快地知道他跟你过去所见过的来访者，有哪些不同”。这时的咨询师就比较能够熟练地“将心理学的普遍原理个体化地、灵活地应用于帮助当前的来访者”。
咨询师的工作时间不只是面对来访者的那一个小时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尤其强调不断学习。咨询师宫学萍执业5年，她告诉我，她现在每周要参加两次团体督导，定期进行案例回顾，每年都有最新论文和专业书籍、报告的学习计划。丛中估算，以每周接待15人次计算，咨询师每年进行750小时咨询，完成１万小时专业经验积累，成为成熟的心理咨询师，总共大约需要13年左右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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