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间焦虑症”(答《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

心理健康 78 0

我的“时间焦虑症”(答《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

   石映照

  按:《中国新闻周刊》最新一期专题名为《时间紧迫症》,也叫时间慌。大概会采访到很多“异样”些的人士。我是其中之一,本文为我的格式答问。考虑到刊出时只有很少的内容,现将我的答覆原文存正如下。

  1、请问你最典型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我最典型的一天?

  一天,这是一则美丽的童话的开始。但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了童话。当我身边的人屡屡抱怨每天都是同一天时,我甚至都没有想起来要纠正一下,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原本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我先做完我的选择:如果是夏天,我选择这是个周六,当然冬天的情况也差不多,有点差别是因为气候上的原因。

  早晨,我通常起得很早,因为院子里的鸟儿叫了。我熟悉院子里的每一只鸟儿,喜鹊在蔷薇丛里,麻雀占据的是东西向金银花花廊,它们也都是分堆儿的,常常有三只麻雀在一起,挤在樱桃树上。我在床上时,大致能分得清是哪一堆麻雀在叫。

  麻雀很准时,我也很准时。我有很多年都没有在家睡过懒觉了,就像我很多年也不知道无聊是什么滋味。

  晨起,先是看看头天含苞的几种花开没有,我最关心的是文雅的黄桷兰,当然还有颜色纯白的栀子花,或是干脆很艳丽的某个品种的月季——我不是都喜欢它们——它们一共有60多个品种,我搜集它们花了几年时间。我差不多熟悉它们中的每一种味道。我要干的无非是再等等,以免把我准备淘汰的某一种月季给马上拔除。

  溜溜花,也等于是做做深呼吸。然后是做早餐,很多种豆子,主要是颜色上很齐,黄绿黑红,再加些莲子百合,头天晚上泡上的,磨成豆浆后,冲上麦片加炒黑芝麻面。

  中午读点书,这几年一般是中医书,午饭后就去另外一处有地的地方,在菜地里拔草,或是施肥,打尖,扶秧,松松土,累了,就坐下来,回忆回忆上一次来时看到的冬瓜或是茄子的模样。然后掐下些黄瓜、豆角、番茄,或是别的些什么菜,种类在七、八种的样子。反正夏天的菜差不多够吃的了。

  把菜放进自行车兜里,推着走上老大一段,往河边去,沿途会遇到好几个农民,遇上了就站着拉一会儿家常,心满意足地回家来。

  回家后随便干点什么,但一般都是继续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剪剪树枝,或是看着月季开得太多了,就剪下一大堆,让女友把花瓣揪下来,撒在院子里的石板小路上。如果还不觉得累,我要么做会儿木工,要么就开始理菜。要是累了,就在葡萄架下躺着,透过葡萄叶子的罅隙看看天空,有时,半下午时分,居然就能看到三五成群的白天鹅在天上飞过去。别的种类的鸟儿还有很多,我对它们都挺感兴趣,它们的飞行列队,它们的颜色,它们的叫声。一年前,我门口不远处还是几十亩睡莲,常常就见一种十分美丽的鸟儿在睡莲叶面上像鼠标一样跳来窜去,它太美了,我问过很多人,都不知名字,总之就是把丹顶鹤缩小几十倍,再换成翠绿翠绿的颜色。问不到它的出处,这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的一大遗憾。

  晚饭后就往水边走去,那时,夕阳和热度都揉在了水的波光里,能感受到心里一个刻度一个刻度地变得温柔。很多鸥鸟一直在水面上自由地穿梭着。有时会走得远一些,到湿地公园的金银花围墙边去走走,挺长的一段路,全是香,女友总是恶其香得俗艳,于是走不多会,就往旁边的一个湖边踱去,到那个湖要经过一个杨树的林荫道。我的邻居羊皮鬼先生把它们分别叫瓦尔登湖和简爱大道。这称呼后来就通用了。

  待到七八点回家。女友开始做听音乐或是炼瑜伽前的准备,我则继续出门往读书会去。

  深夜沿湖边走回,很多的鱼都在跳。我常常要停下来,看看地上的月光,或是微波荡漾的水面。一小段路,走很久很久,舍不得这么快就回去。

  回到花园里,照例是要很久很久踱来踱去,闻闻各种花香,看看星星,听听空中的鸟叫,我时常都会出神,仿佛看到了一束照彻了我心灵的光芒,或是就像要抓住某个神秘的香味。我常常都觉得这太美了。这么美妙的夜晚,怎么舍得,又怎么好意思就去睡了,于是,常常就扭身去往隔壁的家里去把别人吵醒,一聊就到天明。

  2、你的时间可以任意支配吗?

  没有谁的时间可以任意支配,我努力不让各种繁杂事务纠缠我。我在单位很烦躁,但我从不把单位的事带回家来。我的家中,我的花园里不能栽种这些俗事杂务,几乎不会。

  3、自由的时间对于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现在学中医,我尽量用中医的话来讲,先看这句简单的问话里的几个中心词汇。

  何为自由?自由就是心统神意,就是心游无极,神通万里。心为物役,则物蔽心智。心里有物,就没有自由。自由,就是当我们想到这是一件自由的事时,就已不是自由的了。这一点光靠悟是不行的。看悟这个字,讲的就是心和我之间的关系。什么才是悟了?表面看起来,心里把“我”想明白了就是悟。其实不是,是什么时候心里无我了,才有悟。用慧能的话讲,叫本来无一物。这就是禅宗以及《红楼梦》里讲的那个空字,这其实说的就是佛性,佛性就是空,当你安然地睡着时,你是具足佛性的,当你认真地参悟时,佛性就没了。夹山善会禅师说:你心里那么忙,怎么能成为悠闲的人,怎么能享受安静自在的佛性呢?这几句话的中心意思是说,这种“理念”根本就不是靠认识得到的,越认识,越糊涂,只有当下就放弃掉这种认识活动,才可到另一番境界。

  这当然是很高的境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样表述就已是问题了)。因为去除不了物,就不能与万物同一,就不能明心见性。所谓智慧,其实就是明心见性后的自然呈现。通达这个境界的方式有很多,各种功法,各种苦修,都不是凡人能持守的,凡人都用的是徒增苦恼的方式,就是知识的途径,这些所谓的知识越多,障碍就越大。所以,凡人的自由都是有限的,充其量就是力争把自己放下来后,无意中获取的一点可怜的心灵空间。

  简单地说,自由就是我们呼吸的氧气,不需要我们专门去感悟到它,感觉到它时,那是因为我们在专门吸氧了,我们已经病了。

  第二个词汇是时间。时间的问题就是中医的一个大问题。刘力红博士把这个问题讲得很透彻。他的《思考中医》的大致意思是:时之造字,简体形符为日,声符为寸,繁体形符相同,声符为寺。时字以日为形符,说明时的产生与太阳的运行有很大的关系。《说文》曰:“廷也,有法度者也。”《风俗通》云:“司也,廷之有法度者也。”又,寺上为土,表地,下为寸,表度量。由此可知,时的本意简称为“对太阳运动的度量”。

  就因为“时”是对“太阳运动的度量”,所以,中医讲“时立气布”,也就是有了时,就有了太阳运动的位置,就有日地关系,有了阴阳的关系。所以,治病要开方的方,就是开一个时间和空间,因为时令变了,而身体没有跟上,过或不及,就要用一些药物来模拟出当令的时间,让身体重新跟上去,所以,药根本上不是治病的,而是治的时间。这太神奇了。还有,因为时间,治病也就要“谨候其时,气可与期”,也就是疾病的产生跟时间相关,所以治疗也就要找到可能减轻这种疾病的相应的时间区域。所以,针灸、汤药的服用都要讲究最好的一个时机。

  因为中医里的这个“时”,一切立足于时,所以,刘力红说传统中医实际上是一门真正的时间医学,或者称为时相医学。中医的核心是阴阳五行和藏象经络,这些东西都是完完全全以时间为基础的。换句话说,病了就是“与时间为敌”了,而高明的中医就是“造时间”的,仅此一点,就可以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个合格的中医了。

  “生活”一词也可以放到中医来讲,简单来看,活字,就是舌头上有水。所谓有滋有味,所以,枯燥的日子甚至连生活都称不上。这生活相当于禅宗里的世俗生活,但生活不是目的,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它就是目的了。

  自由、时间、生活,三个主要概念清楚了,“自由的时间对于生活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也就算回答了,只是还不彻底,因为这个回答是中医式的,所以,必须还要加上精神、意志等中医词汇。摊开来讲太复杂了,还是简单点说,如果我们还要考虑自由,考虑时间,考虑生活,那我们所过的日子无非就是一种日常的出卖。每日里忙忙碌碌,眉头紧锁,双手劳碌,这不是生活,而是与时间的抗争,没有“得时”。有意思的是,一个高明的中医就是通过看看我们的眉头、当然也包括脸,还有手,舌头,甚至就是额头上一个小痘痘,都就可以知道我们身体的什么地方病了。也就是说,时间在我们身上和心灵上留下的任何痕迹,一个高明的中医都是一眼就洞明的。

  4、你认为最理想的时间分配是什么?(或者描述一下你感觉最幸福的时光)

  我常常都感觉到幸福,一种强烈的感觉是舍不得做什么。这就是我的世俗幸福。比如,我迷小说,但我读小说的时间很少,因为我常常都觉得这太奢侈了。我觉得我干很多事,或者说我在家里干的大部分事情都觉得幸福,我只会嫌事情不够多,我一样一样地享受着事情,我最多的时候管了村子里三家人的猫和狗,还有那么多花草,我觉得一切都好玩。这就是我在家里的状况。而在单位上,在人群里,我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跟幸福有什么关系。那时的时间才需要分配,我在家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我把这分得很清楚。再举例说,我听音乐——有时是读点禅宗——伴着佛教音乐,有时书里一句话让我出神了,有时则是音乐让我出神了,我不知道心上留着有什么东西,其实就是短暂的空白。这就是前边讲的“空”了,空才有时间,博尔赫斯在车站附近的几秒钟走神说他发现了时间,一生就发现了这么几秒;凯奇的《四分三十三秒》则是专门给我们“空”出这么一个时间。这是有很多个层次的生活,是我所谓“出神”的生活。我常常觉得,一个人能发呆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这种呆又是多么的难找,我的经验中,只有禅宗,连续几天把自己“空”在其中,也许能收获个几秒钟,然后,还有拉威尔的音乐,拉威尔的所有音乐,都让我着迷,但一年也不过有个三两次能“灵魂出窍”。

  出神出窍,就是感知时间,多有几回这种经历,人和时间就连在了一起,就能跳出来思考“人”这个概念了,就有了“我”,也就有了“忘我”的基础了。

  我觉得安全的精神生活都是在有了“我”又没了“我”之后才有的,我知道自己的根性,这暂时不是我的方向。我这几年有一个自己的计划,我参悟佛教,听佛教音乐,然后是在西方古典音乐中去体悟圣经,然后是中医和易经连读,但我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回到小说,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喷射着浓烈的世俗气味的小说。我的本质上就是一个世俗的人,只是,我希望自己的这种“从高到低”的生活能为我的小说带来些跟别的小说不一样的东西,毕竟,我的经历、我偶然发现的这种“心路历程”已经让我获得了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但我大概很快就对这差别没什么趣味了。

  禅宗公案上讲:有一次,石头禅师对药山禅师说:语言、文字,思维以及一切行为活动,并不等于是大道,真正的大道与这些是毫不相干的。药山禅师则答:反过来,否定语言、文字、思维及一切行为活动,同样不等于大道,真正的大道与这些否定是毫不相干的。

  5、你怎么看待科技发展,通讯交通越来越方便,生活越来越丰裕,人们越来越忙的这样一个现实?

  这就是一个现实,因为它实现了,谁也没有办法,回不去了,时间不往回倒流。我懒得去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应对方式有没有什么趣味。我从小玩大的好朋友不多,就几个城市有,我大都不记他们的电话,去了就到单位去找找,找不到,或是时间不凑巧就走了,从来也没什么失望,当然,我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偶然到了某个地方,常常都生出来不想走了的念头。我是一个散淡到极致的人,不觉得有多么需要现代生活,甚至也不觉得有多需要朋友,我只是碰上他们了,是一件意外的事。我觉得自己作为俗人的问题主要是感情问题,但我也有自己的经验,我没有任何放不下的情感。我前不久还曾做过一次关于“我的死亡之旅”的讲座,我觉得我对死亡的参悟帮了我很多,让我整个人十分平静。这当然也是禅宗。

  一个和尚问石头禅师:怎样才能解脱呢?石头禅师反问:是谁把你捆绑起来的呢?和尚又问:怎样才能达到净土呢?石头禅师也反问:是谁把你污染的呢?和尚再问:那怎样才能达到涅槃的境界呢?石头回答说:那是谁使你有生有死的呢?

  6、马克斯韦伯评论说:“挣更多钱的吸引力再大,也比不上少干活。”你对此怎么看?金钱还是时间,你选择?

  我当然选择时间。但我再不会为时间发愁。我假如明天就莫名地死去,一定是高高兴兴地去死的。我的“当下”乐趣只在于不停地做各种事情。我夏天的菜地本不需要我每天都去,但我每天都至少花两个小时在菜地里,我喜欢做各种无用功。比如把一个根雕做得差不多了,突然觉得离理想的状态差太远了,就几斧子辟了,又挖空心思去找树根。我几乎没有浪费时间的感觉,除了在单位干的事情——那就像托马斯潘恩给政府下的定义——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一件免不了的祸害。

  7、关于时间紧迫症(时间慌),问题没有问到,但是你还想表达的?

  时间紧迫症?这是又一个概念了。因为病与症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还谈不清楚。我可以谈谈脸红吗?我突然想到的,人可以控制说谎时的神情,但再精明的撒谎者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脸色,也就是说,脸红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神经活动,就好比我们不能命令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脸红的人常不知此理,所以刻意控制,以至于脸红越来越严重。

  这种生理现象看似简单,实际是一种病。这种病称为“脸红恐惧症”,与“幻臭症”一样,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生理上的病易治,困难的是心理上的深层毛病——因为脸红的人总是刻苦发狠地想给自己定目标,这种巨大的心理作用的反弹就造成心理本身更大的抗体,为找到自己的出口,这种抗体便加倍地要求脸红。

   掉入时间的窠臼里的情况跟这是一样的。

  因为时间的本义已讲过了,所以,我认为时间紧迫病(不是症)的治疗也是很简单的,还是用中医的路子来,重新模拟一个时间的方子,让身体“服用”下去,调整到另一个本该进入的时间隧道里。只是,到哪里去开这个时间方呢?还是只有回到中医的精神、意志等传统概念里,举例来说,《内经知要》曰:“心已起而未有定属者意也;意已决而确然不变者志也;志虽定而反复计变者思也;思之不已,必远有所慕,忧疑辗转者虑也;虑而后动,处事灵巧者,智也。”这段话的意思很丰富,中心讲的是人的一切精神活动取决于“志意”的统帅作用,只有在这个统帅的指挥下,使身体跟上外界的环境变化,并调节好喜怒等内情,人才能做到真正的健康。换句话说,只要你还想以现代科技社会的一切评价标准来衡量自己与周围与社会的关系,你就不会有停下来的一天了。

  这问题不可能有根本解决的方案,要想局部地解决这个问题,我以为也只有从传统中去寻找对策,现在的情况是稀薄的传统搁浅在了无孔不入的现代社会里,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但即使是在高度发达的美国,在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和印第安纳州,至今还有一个17世纪晚期从基督教门诺教派脱离出来的安曼教派,奉行严格的教义,深居简出,崇尚田野劳作,拒绝汽车等现代生活工具,教徒聚居的社区与外界相对隔离,连警察都没有。所以,我认为这有传统的作用,梭罗绝不是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的。再看看我们周围,我们不是偶尔也从匆匆的人流中发现过几个虔诚的佛教徒身影吗?看着他们那么纯净的眼神,羡慕着他们的智慧,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中受到点什么启发呢?总之,我自己的经验是从音乐里得到了“神慰”,只要有可能,我争取每天都能听一两个小时古典音乐,我的好些朋友都是这么做的。

  8、请帮助推荐几本对该话题的理解有帮助的书。

   推荐什么书好呢?没有对症下药的书。要看书的人,《瓦尔登湖》都看过了,看过还不起作用的,也就没有什么好书了。假如是类似《伦敦的叫卖声》这一类的,有些人看了别人那个悠闲的得意劲,说不定会崩溃的。当然,因为我是做书的,还是让他们多看几本吧:蒙田、培根、爱默生、兰姆、塞缪尔*斯迈尔斯,只要能找到的都可以看。

  如果要看中国的书,我认为中医和易经的书都不错,而且可能会从根本上对人的概念、人与天地、疾病等等焦虑之源有一定的警醒,暂时推荐两本:刘力红的《思考中医》,米鸿宾的《大易识阶》,特别是后一本,也许是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一个契机。

标签: 我的焦虑症突然好了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